足球回家?一种晚期资本主义工业化终极形态的帝国乡愁

随着英格兰代表队主帅索斯盖特迷惑性地在决赛第119分钟换上的两名球员连续罚丢点球,喧嚣了整个夏天的“足球回家”(Football is coming home,1996年英国欧洲杯的宣传口号,后成为英格兰队最常用的球迷助威语)的呼声终告沉寂。作为新冠疫情全球爆发之后的首次世界性足球赛事,尽管推迟了一整年举办,欧足联却依旧坚持将其命名为“2020年欧洲杯”,仿佛一年多来关于比赛取消、推迟的喧嚣都未曾发生,颇有一丝面对时代洪流孤军奋勇的意味:实际上,曾经沧海难为水,正如几个月前力主推行“欧洲足球超级联赛”的皇家马德里俱乐部主席弗洛伦蒂诺所说,现代足球已经到了危机时刻——它已经不再是这个星球上的年轻人最喜爱的东西。

在国内舆论场上,关于本届欧洲杯影响力骤降无法“出圈”、现代足球比赛越发“难看”的讨论也深切指向一个事实:对现代足球的热衷,在国内已经成为一种80、90年代生人的“复古怀恋”行为,无论是对欧洲杯关注度和影响力下降的担忧,还是对如今比赛观赏性和质量的批判,都与全世界对足球的兴趣日渐减退的趋势同步——和无数舶来文化相似,我们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经历了世界范围内的百年变迁,被“上帝之手”“小世界杯”“意大利之夏”培育起来,对于本届的冠军非常满意的中文球迷圈层,其实与整个世界一起,已经来到了现代足球发展和演进的十字路口。

无论英格兰球迷有多少殷切甚至悲情的期望,1966年之后55年来足球都还未曾“回家”;但毫无疑问,这个现代足球的溯源地迟早会迎来足球“回家”甚至“呆在家”的时刻,现代足球这项涌现于工业革命的时代浪潮里,生发于最底层最朴素的工人阶级趣味中,并最终被现代资本主义机制所吸纳、融合并打造为世界普世性商业帝国的运动,作为人类工业化时代的典型代表和文化遗产,在横行全球近一百五十年之后,必然要走向某种和英格兰队踢点球同样能够清晰预见的穷途末路,我们对现代足球的热忱、批判和疑惑不解,都将成为落日余晖般对往昔辉煌的怀恋和乡愁:作为大英帝国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抹荣光,足球回家,也就意味着与世界最后的告别。

作为从16支参赛队扩军至24支的第二届欧洲杯,本届杯赛依旧因为参赛球队的质量问题遭到诟病。2016年欧洲杯冠军葡萄牙在小组赛以第三名身份出线,至今仍是“扩军影响赛事含金量”观点的重要论据。16支参赛队分为四组、每组前两名进入八强的赛制至今被认为是足球大赛中最富竞争性和激烈程度的赛制,实行这一赛制的1996、2000、2004、2008和2012年的五届欧洲杯无一不被奉为经典。在这一赛制下,每个小组都有二到三支传统强队,出线条件的严苛使得比赛从小组赛第一场开始就是生死战级别;而在24支参赛队的“四个最强的小组第三也可出线”的赛制下,三场小组赛往往只要取得一场胜利即可掌握出线主动权,降低了球队在小组赛中遇到的竞争难度。

但是,若单纯从“观赏性”的娱乐角度而言,四个最强的小组第三也可出线的赛制大大增强了小组赛第三轮比赛的戏剧化程度:相比于以往胜负分明、局限于小组四队之中、很难把悬念坚持到最后一刻的赛制,如今波及全局的“第三轮算分大赛”具备前所未有的、全民参与性质的娱乐效果——之前连折两阵的球队不再是提前淘汰和走过场,相反还有出线至少是搅局的希望,“丹麦童话”得以再度书写;六个小组所有球队都被卷入其中,不仅出线形势风云诡谲瞬息万变,已经出线的球队未来的对手也会蝴蝶效应般、被遥远的其他小组的比赛之中发生的一点小变化所颠覆:葡萄牙队在第三场比赛的90分钟之内经历了小组内一二三四名轮番体验的“过山车”历程,意外输球、濒临淘汰的乌克兰队在两天之后收到“复活通知书”甚至最后还打进了八强,这都是24支参赛队赛制所带来的独特体验。究竟是比赛本身的竞争性和激烈程度更有观赏性,还是这种交付于场外命运的随机游戏更有娱乐效果呢?当代大众商业传媒显然更愿意选择更具谈资和话题性的后者:“话语”的力量高于一切。

而就算回到场内,本届欧洲杯的比赛质量,相较被传控足球或防守反击战术所影响的前几届,也呈现观赏性的复归。本届欧洲杯场均进球达到2.78个,不仅远超上届的1.92个,力压被誉为永恒经典的2000年欧洲杯的2.73个,也是1960年开始举办的欧洲杯的历届之最。伴随极高的场均进球数的是参赛球队创造进攻机会数量的显著提升,也是现代商业足球从2008年开始的传控风潮彻底流行开来之后的一次重要的战术思想复归:各大球队在时代潮流下都吸收了传控风格的精华,但也对传统意义上同质化的、缺乏激情和激进手段的传控理论进行了结合本国足球传统的再创新,伴随2018年世界杯上的“大中锋复兴”,更加重视速度、空间利用和三条线的转换整合的新式“全攻全守”的战术风潮已然流行开来,大开大合的“对攻”再度成为比赛的主流局面。

我们看到了能够熟练运转传控套路但延续链式防守传统的意大利,看到个人小技术显著提升但依旧主打高速疯跑快速转移的英格兰,看到如丹麦、捷克、瑞士、乌克兰这些延续本国传统,依靠体能、耐力和斗志坚持经典中锋打法的黑马球队,甚至连一手造成传控足球的“催眠效果”的西班牙都开始重新捡起“两翼齐飞”,用速度和坚决的突破露出獠牙。反观本届杯赛的失意球队,比如沉迷防反、缺乏战术捏合导致各线脱节的法国和比利时,前场功能重复、精神面貌软弱的葡萄牙,放弃技术优势打起英冠风格足球的荷兰,以及依旧痴迷经典传控被时代抛弃的勒夫的德国“战车”,他们的失败与其比赛观赏性的缺失高度相关、近乎同步,赛果颇为公正:踢得难看就很快回家。而决赛中获得先手、明明有能力占据场面优势,却因为保守胆怯的战术思路将场面和冠军拱手让人的英格兰,再次映证了当今现代足球观赏性与战术革新呈现的正相关的积极态势。

对球迷来说,本届欧洲杯也许差强人意。但是,这样的争论不仅在球迷与非球迷之间,在球迷和“伪球迷”之间,也广泛存在于不同年龄阶层的球迷之间。哪怕仅是谈论本届欧洲杯的“观赏性”,不同的标准之下甚至相同标准之下的观点都存在内在的矛盾与张力,宛若现代足球整体性的一个隐喻:本届欧洲杯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结尾所说的那样,我们拼命地向前划着,然而却是逆水行舟,不断倒退;换句话说,足球“进步”得太慢了。

当代足球的“观赏性”提升实际上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战术风格革新,实际上“真空球形”的足球战术变革如同时尚一般是个圆圈,在极端和融合之间不断流转循环,如今的足球战术潮流其实只是从十多年前的极端传控大潮中转身回头而已——从最直观的感受出发,近几年来足球比赛最直接的观赏性提升,体现在随机性的几何倍数的爆发之上。本届杯赛,戏剧性结果成倍数性增加,意外事件层出不穷,以往可以被传颂多年的“奇迹”如今滥了大街,比赛日每天都能涌现太多本雅明所谓的“震颤”(shocking)事件,它们被剪成短视频进入大规模网络传播,“前所未有”“多年不遇”已经成为一种日常,球迷群体的接受阈值甚至也随之提高。毕竟,在看到西班牙与克罗地亚、法国和瑞士连续贡献两场荡气回肠的3:3后,第二天乌克兰队第120分钟的终场绝杀似乎都不再神奇;在看到西班牙门将乌奈·西蒙的神级乌龙球后,几天前斯洛伐克门将杜布拉夫卡的“排球扣杀”乌龙也变得稀松平常;以往一名前锋错失单刀将意味着永世不得翻身,如今的前锋却如斯特林、莫拉塔那样,一场能拿到好几个绝佳机会,哪怕整日“快乐”“双逆足”、空门不进成为习惯,却依旧能找到机会进球成为英雄。客观态度平心而论,我们会意识到如今的足球赛场正在更迅速地、更批量性地同时也是高质量地在制造意义绝不输于历史上的那些被誉为上古神迹的名局,我们之所以没有赋予它们经典的殿堂级地位,仅仅是因为我们是同龄人和见证者:毕竟从来不会有人意识到,自己能够亲眼看见的事情,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足球比赛的随机性和戏剧性为何显著增长?究其本质,当代足球最根本的进步和革新,在于科技所带来的技术革新:医学水平提升,体能训练更加科学,运用算法的战术分析更加精密直接,从而导致比赛净时间、比赛节奏和速度,根本是球员身体速率的显著提升。比赛双方攻守回合数增加,单场传球数增加,球队在单场比赛中能够发起更多的攻势,也就是所谓的“创造出了更多机会”,某种“量”的几何倍数增长同样也有媲美“质变”的效果,戏仿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工业化批量生产的进攻机会摧毁了小作坊式的精细进攻”。但关键是,球员不是不会犯错的精密机械,足球比赛也不奉行百分百可被算法操演模拟的机械唯物主义,当比赛速度被加快、空间被切割压缩、攻防逐渐一体、战术思想越发直接和极端(传控的极端是让对方无法控球,防反的极端是使对方放弃防守,二元对立的同时实乃功利的一丘之貉)、对球员个体的需求走向功能化和分工明确化,球员被推向这项运动规则限定之内所能达到的肉体、精神和交互的极限时,大规模批量生产对商品质量的影响必然会显露出来,球员作为肉体凡胎自然会不堪重负。

于是,虽然球员获得的机会增多了,但对单个机会处理的时间和空间也被缩减了,哪怕体能再好,随着比赛速度的爬升,也不可能在比赛的每一秒钟都完美地展现自身的技术和控制能力了,比赛的随机性和戏剧性因此如爆炸般涌现,这也完美迎合了如今足球产业高度发达的商业开发对“惊奇”持续的生产需求。可能过往的前锋一场只能获得1-2次“绝佳机会”,留给球迷的就是他们精彩的破门场景;如今像斯特林这样的“快乐前锋”状态好时甚至能跑出4-5次这样的机会,但却因为单个机会处理难度的提升也只能进1-2个,于是他们的“空门不进”集锦就传遍网络,球迷们也逐渐开始认同“单刀球不再是必进球”这一多年前非常荒诞的观念。守门员的情况也是同理,在每场遭遇的考验和扑救数量大幅增长的情况下,出现因精力衰退而偶发的“走神”事件也就不足为奇——以往球迷津津乐道日本门将南雄太手抛球抛入自家大门的经典失误,而现在的国际足球赛场,可能每周都能涌现一两个“南度”不亚于南雄太本人的名场面,当代球迷对门将失误的阈值恐怕是史上最高:见识过卡里乌斯和乌奈·西蒙的球迷,还会对什么样的门将失误表示惊奇呢?

这其实就是老一代球迷越发觉得欧洲杯“不好看”的根源——在“惊奇”被批量化大规模生产的工业化状态下,“惊奇”终究不再成为惊奇。球迷的阈值提高如熵增般不可逆转,对过去比赛记忆的无限美化和追忆,任何批量化生产出来的“经典”都无法取代。熟悉的球员纷纷退役,喜爱的战术逐渐革新,喜爱的球队改头换面,纯粹能从比赛技术方面热爱足球的球迷永远是少数。对于被“上帝之手”、“小世界杯”(意甲联赛)、“意大利之夏”(1990年世界杯)培育起来,如今基本掌握互联网舆论话语权,但大多数忙于工作的80后一代来说,如果不是时刻关注各国联赛而仅仅是关注历届大赛的话,如今的欧洲杯和足球已然呈现一种陌生而奇异的面貌——也就是所谓的“老球迷厚古薄今”。

“厚古薄今论”单从足球发展的范畴上来说绝对错误:在科技引领的体能和技战术革命影响下,任何球迷记忆里的“梦之队”“史上最强冠军队”,穿越时空哪怕是和当代较为平庸的球队对垒,恐怕都将被摧枯拉朽地击败。但与此同时,老球迷的情绪和观点又存在必然的、归属人性本身的合理之处:以往球迷的美好记忆建立在一个又一个“人”的本体之上,建立在球星和英雄之上,建立在英雄所创造的惊奇和传奇之上——而当代足球虽然批量复制着惊奇和传奇,却再也看不到一个个的“人”:属于球星的时代已经过去,C罗和梅西在统治足球世界近十五年的同时意味着下一代球星的断档和弱势,也宣判了球星和英雄在当代足球领域里的明日黄花。

当代足球什么都能提供,唯独不能再为我们提供英雄的幻象;而偏偏足球对于国人来说是一种舶来品而非本质的生活方式,是一定需要幻象来作为文化资本的,没有幻象包裹的“第一运动”本体将不再魅惑,而必然被怯魅为平庸流俗。同样是中场吊射,你一定永远记得1996年温布尔登球场的大卫·贝克汉姆,却可能已经忘记了一个月前还火遍全网的希克;同样是终场前将比分扳为3:3,C罗世界杯上对阵西班牙队的是天神下凡,而谁还会记得本届杯赛的帕萨里奇(克罗地亚3:3西班牙扳平进球者)和加夫拉诺维奇(瑞士3:3法国扳平进球者)?如今的世界大赛从来不是让人一球成名的舞台,而是让已经成名的球员奠定其江湖地位和获得实质性认可的镀金石;大众不会记得一个毫无光环的普通球员哪怕在最高的舞台上的昙花一现,哪怕他们能够创造更多的惊奇,他们也不再能够成为传奇:批量复制生产的个体将永远丢失其应有的幻象和灵光。

另一方面,随着不再是一门运动而是战争的足球不再是普通的冷兵器战争,也不再是对垒的阵地战,而成为某种工业化的、流水线式的未来虚拟战争的时候,古典前腰、有球踢法、球王梅西、球星璀璨,都像手工业者一样带着灵光余韵在尊敬和惋惜中不可避免的消亡了,对它的仁慈和悲叹无非是为了掩盖无可挽回的残忍和绝望。当代足球在算法的侵袭和统治下,试图迅速转化为十一个相同的AI仿生足球机器人之间的对抗,比赛可以最终演化为教练手中平板电脑里的沙盘推演,只是赛前模拟的一次最正常不过的实验数据复现。人们说,现在的球场上没有球星了,所有的球员无论位置,都被要求有充沛的体力、积极的上抢、优秀的出球能力和坚决的战术执行素养,算法和大数据越把足球阵型和战术琢磨得细致透彻,属于个人、属于球星的个人表演时间和决定战局的黄金时刻越发稀少。于是,我们开始有属于新时代的“instagram球星”:博格巴,舞蹈、做发型、放狠话的同时顺便洗一洗脏球,偶尔来一脚远射;拉什福德,做慈善的新闻超过他本赛季的进球数;或者是一个个连名字都留不下来,技术特点也无法概括,但却是完美的战术拼图的王牌角色球员——当代足球是英雄的黄昏与梦魇,C罗和梅西能拿到历史最佳,也拿不到属于贝利和马拉多纳的世界杯。

“好看,但又不完全好看”,这句流行网络MEME“矛盾文学奖”般的概括,正是本届欧洲杯最核心的内爆式张力:从当代足球的发展态势出发,它已经不能再好看了;然而对广大的老球迷甚至是伪球迷来说,进球、战术变革、戏剧化的场面所造成的“惊奇”根本无法弥补失却英雄幻象的遗憾,“量变”不仅距离“质变”还很遥远,甚至一定程度上背道而驰;这甚至和本届欧洲杯、以及明年的世界杯本来究竟观赏性如何已经失却联系,我们面对的问题是:现代足球对2021年的我们来说,还足够“好看”吗?

知名足球评论员王涛在本届杯赛开赛不久的一次直播中表示,本届欧洲杯在国内的“热度”不足,与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之间的配合没有打好有直接关系。本届杯赛的国内直播版权归属较为复杂,被分割为电视转播权和网络转播权两大分支,而网络转播权又被国内较为弱势的一家网络媒体所购买,试图借产品推广平台的初衷导致平台对于比赛版权的掌握较为严酷死板,相对拒绝其他平台的引流和借力,从而导致本届杯赛在国内的网络宣传被局限在于一个较小的圈层之中,很多人直到开赛都还一无所知。换句话说,一个无法在类似抖音、微博和Bilibili这样的当代“赛博大众媒体”上自由出现的赛事,是无法“出圈”、吸引到广大的“伪球迷”群体的。

王涛的观点颇具合理之处,实际上在赛事的后半段明显可以看到相关平台改进了策略,在其他大众网络平台上有关本届杯赛的二创内容也显著增加。那么,为何相关平台在高价购入欧洲杯版权之后,会做出这一后来被证明失败了的“独占”策略呢?显然,这种骄傲的策略选择源自对现代足球在国内的影响力的高度自信:他们相信,欧洲杯这样的历经历史考验的世界级高水平足球赛事,不需要特意推广也能吸引足够多的眼球经济——这一曾经是无可辩驳的公理的判断,在2021年的赛博时代已经过时了。我们已不需要列举相关的统计数据,来证明足球在21世纪的青年人喜爱的体育运动里不再占据显著优势。至少对足球仅是一种外来文化,在80、90年代依靠强有力的官方媒体推动才得以普及,历经多年商业化改革也未曾真正塑造出足球文化和球迷社群的中国来说,当代年轻人如果要选择一个举办狂欢节的理由,欧洲杯和世界杯早已经不再是首选。

当我们在感叹当代足球用一种工业化发展的终极形态批量制造出无数的“惊奇”,感叹现在一年就能够上演过往多年才能凑齐的精彩场面,感叹现代足球因为战术上的精妙和运动速率的显著提升所带来的更加刺激的感受时,当今真正风行的电子竞技、短视频、综艺节目等“赛博娱乐形式”,广义上对足球作为一种娱乐内容的表现力进行了时代性的“降维打击”。电子竞技易于上手,一个人一部手机就可参与,而足球场地如今越发难找,也很难凑齐进行比赛的人数;一场电子竞技比赛约为5-30分钟,“短平快”的同时实现了潮水般随波而上持续不断的感官刺激,而一场90分钟的足球比赛哪怕在如今已经被高度工业化推进到了速率和技术的巅峰,面对电子竞技的娱乐刺激能力恐怕也是望尘莫及;最根本上,电子竞技没有抹却“人”的力量,它无时无刻不在借助网络的病毒式传播特征上演单骑闯关、孤胆英雄式的个人英雄主义和卡里斯马式的幻象,而与此同时,现代足球的流水线生产将所有球员都化作面目模糊的AI,随着梅西和C罗的老去而走向诸神黄昏。

足球很难再抵抗了,足球还能怎么抵抗呢?还能让球员的身体速率更快吗?还能再进一步加快比赛的节奏,增加进攻次数和进球吗?还能进一步增加比赛的数量吗?当代的足球职业运动员已经到了每周一赛、甚至每周双赛的辛苦地步,球员的身体和精神早已不堪重负,埃里克森倒在球场上的一刻全世界都为之揪心,一切对赛制的更改提议都因为球员的身心承载能力已经成为伦理问题,资本和商业对职业足球利润的无限贪婪,面临球员作为生产者最本质最坚决的抵抗。毫无疑问,当代足球已经发展到了某种工业化的终极形态,我们很难再看到其进一步发展的技术和伦理前景;这就意味着,作为一个工业时代的产物,足球从本质上就不可能抵御来自下一个时代的赛博洪流,无法抵御代差所带来的维度打击——19世纪产生的一项运动,纵然与时俱进,也不可能在21世纪真正取得对新兴力量的胜利。

“足球回家”之所以对英国人来说有独特而不可取代的意义,是因为现代足球是一项真正从工人阶级、从人民之中走出来的草根的运动,足球以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以一种身份政治的意义,以一种融入血液的文化基因闪耀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血脉之中。英国的足球流氓世界闻名,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意味着,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像英国这一现代足球的发源地那样,依靠足球发动和鼓舞那么多的各阶层人民,依靠足球来证明一个帝国最后的荣光和余晖。与之类似的,是被八九十年代的央视直播和足球纸质刊物培养起来的几代国内球迷,他们对足球的热爱和依恋不仅随着当代足球的蜕变而逐渐减弱,其实在21世纪的当今也宛若一场与青年人关系不大的自我感动和宏大乡愁,是一份对往昔的工人阶级叙事的架空怀恋和与时代抗争的孤勇;尽管足球据说源自春秋时期齐国的淄博,但现代足球对中国来说根本还是一种舶来品,作为一种发展到资本主义晚期的工业化终极文化形态,它没有理由、也没有可能还能在全新的赛博时代延续其在工业化时代的独领风骚——

今年欧洲杯的主题歌叫作《We are the people》。曲子不谈,历届杯赛前有珠玉太多;歌词颇引人注意。词作者不谈狭隘的运动本身,不谈虚无的“激情”“热情”,也不像前几届流行的拉丁美学那么狂欢节式的享乐主义,而是线世纪起步、切实地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阶级中涌现并走向世界的运动,其本质和骨子里的国际主义。

是的,也许足球必然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失去它现在的辉煌和亮色,但国际主义是不朽的。我们是“army of lovers”,我们从伤痛、仇恨和战争废墟中走来,从都柏林的街道到圣母院的尖顶,我们必须牵起手团结起来,我们要比过去的人类做得更好,我们也能够比过去的人类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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