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冠宇的下一场

F1方程式赛车是一切都无法预料的传奇运动,“all or nothing”。在近年来最好的F1纪录片、网飞跟踪拍摄完成的《疾速争胜》开场,行业老炮们把这份工作玩笑般地比作“巡演的马戏团”,一年,一个赛季,比赛场地横跨全球5个大陆,21个国家,车队的机械师们快速地打包好复杂的行李,24个小时之后再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拆包,时差对于一个从事F1赛车的人来说,存在但又不完全存在。

每年只有 10支车队的20名车手能够有幸成为与时差对抗的“时空旅行者”,驾驶着极限时速逼近400公里/小时的超高速赛车,奔驰在最危险的赛道上,贴身肉搏,宛如战斗机飞行员一般的精神力量和勇气贯穿始终。

当正赛拉开帷幕时,发车区会围着几百人,接着30秒倒计时的提示声响起,机械师随即取下轮胎保温毯,所有工作人员迅速离开,于是只剩下了车手和他们的赛车。五盏红灯依次亮起,在一个极短暂的屏息之后,同时熄灭。发车。一种你从未听到过的引擎轰鸣声划破空气,你甚至可以用眼睛看到“划破”的痕迹,紧接着引擎的尖叫和热情的人浪混在一起……一场F1比赛就这样开始了。

在方程式赛车比赛中取得排位赛最好成绩的车手可获得正赛首位,即杆位(Pole Position)发车。发车位置重要吗?是,也不是。这是F1常有的反转魅力,像速度的快慢变换一般莫测,历史上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天才或幸运儿。

2005年,6岁的周冠宇在家乡上海看了当年F1赛季中国大奖赛的比赛,当时任雷诺车队车手的阿隆索冲过终点时,周冠宇用力地举起加油的旗帜,奶声奶气地又满心赤诚地呐喊着。

如果把一个车手入门的起点比喻成他职业生涯的“发车位”,说实话周冠宇的位置似乎有点“慢”。那时F1中国大奖赛刚刚举办第二届,毫无疑问这是一条非常年轻的赛道,而彼时中国的赛车行业和文化犹如一片尚待开荒的处女地,大部分的国内观众对赛车知之甚少,只知道车王舒马赫。成为一名赛车手,开上F1的赛场,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夸张”的遥远的梦。

但总有做梦然后美梦成真的人。只是,几乎没有人知道“梦”里的路该怎么走,跨进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摸着不知道生在哪里的暗礁。

“从那个时候开始出发,首先没有任何所谓的领路人,也没有任何来自国内的车队品牌和制造商,很难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对我来说需要自己一个人去打开这扇窗,这就是我未来要做的事, F1在那个时候成了我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梦想。”

8岁时,周冠宇开始了卡丁车训练。这家位于上海大柏树附近的卡丁车俱乐部因为噪音问题被迫外迁,十年前就已经改建成了如今的曲阳公园。而这些扰民的“噪音”在爱赛车的人听来却是独特的“天籁”,那段生活在周冠宇记忆里依旧清晰,每周都是属于赛道的,周末连续两天都要闻到轮胎和地面高速摩擦后产生的味道。每次回国,周冠宇仍要跟当年的老车友们见面聚会。

2008年,周冠宇第一次参加了全国卡丁车锦标赛,便拿下了8~ 12岁组的年度季军,次年再度征战夺下冠军。2010年,他破例跳级参加12~ 16岁组别的比赛,却势如破竹包揽八个分站冠军,最终获得年度总冠军,创造了至今无人能破的纪录。从此,周冠宇开始重新书写中国赛车的历史。在这一年他还将全国卡丁车锦标赛的“最具潜力车手奖”和“最佳新人奖”收入囊中。可这些距离他真正的梦想还是太远,他必须得走了。

F1被圈内人和车迷们戏称“围场”(Paddock),这个英文单词在F1语境的原意是指车队停放赛车和设备的库房。而懂行的人都能更深地理解它语意背后的所指,F1被层层“高墙”环绕着:非一般的天赋、勇气、机遇、背景,还有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而“围场”的中心始终在欧洲。

195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汽车工业飞速发展,国际汽联在英国举办了首届世界一级方程式赛车锦标赛,车手法里纳驾驶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赛车飞奔在英国银石赛道上,他成为了F1历史的首个总冠军。

在这条史诗级赛道正北方的几百公里外,在这场比赛结束的半个世纪之后,英国谢菲尔德迎来了从中国搬来的周冠宇一家。之后,他也将驾驶着阿尔法·罗密欧开上传奇的银石赛道。

之所以选择谢菲尔德,是因为周冠宇所在卡丁车队的工厂在这里。对于想要逐梦欧洲赛车圈的中国人来说,一下子寻找到正确的门路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只能从几个凤毛麟角的“见过螃蟹的”“吃过螃蟹的”前辈那里取经,然后一点点摸索出适合自己的路。

周冠宇在英国一边读书一边练车,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 2013年,他在欧洲便声名鹊起,获得Rotax Max英国卡丁车锦标赛和欧洲挑战赛年度双料冠军,成为目前唯一在欧洲卡丁车体系中拿到年度冠军的中国车手。第二年,“围场”中最棒的猎手之一注意到了周冠宇,法拉利车手学院向他发出了邀请。

“小时候反而没想那么多,但当我从国内去到了英国,看到外国车手的平均水平和能力,我就知道自己还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达到,然后超越他们。所以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更加明白成为一名F1车手需要什么,长大之后梦想总是被更现实的想法伴随着。”那时,他已经把除了上学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给了赛车。在意大利的小镇上,他像是一个形单影只的苦行僧,修炼着自己,“可以说是比较枯燥的,体能训练突破了身体极限之后,会去厕所吐,然后下午再继续练。”

而发生在F1弯道上的精彩故事一晚上也说不完。根据角度的不同,人们给F1的弯道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有些以历史上伟大车手的名字命名……那你知道弯道对F1的比赛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如果说每一条赛道都有自己的个性,那些不同角度的每个弯就是它性格中的脾气,锋利的、柔和的、不驯服的、挑衅的、危险的……而从杆位发车后的第一个弯道常常是混战之地,车手们贴身肉搏,夺逼内线,用细腻而极具侵略性的操作抢下有利位置。F1比赛最精彩刺激的部分往往发生在第一、二个弯道处,你得目不转睛才能不错过车手们精湛的技术和果敢的判断。与此同时,最残酷的厮杀也因此相伴存在。

周冠宇独自杀进了“围场”的中心,从来没有中国人走到这里。法拉利车手学院常年只保留 4个席位,2009年成立以来,共有22名车手在此接受训练,但只有5人最终进入F1。在这里他开始系统性地接受方程式比赛的训练,从最低级别的F4起步。首个F4赛季,周冠宇就拿下FIA意大利F4锦标赛年度亚军,是前三名中唯一的新秀,并在2016年晋升至欧洲F3比赛。

然而,在 2018赛季周冠宇却进入了艰难时期。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是,在欧洲赛车圈里很多年轻车手都是“车二代”,其中不乏车王的儿子。2018终了,周冠宇结束了与法拉利车手学院的合同,转投雷诺运动学院,成为其青训车手。

从F3跨到F2那一年,在周冠宇看来是自己成长最快速的阶段,“那时进入到了一个困难期,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内心渴望着可以到新阶段的比赛和全新的环境,自己好好把握住机会。”如同在混战的一个弯道处压内线杀出,自此以后他开向了直线加速的阶段。

加入雷诺运动学院的第二年,离开故乡8年的周冠宇跟着第1000站F1大奖赛一起,回到了上海。作为雷诺车队的试车手,他第一次坐进F1的驾驶舱,也是第一个把一辆F1赛车开到上海大街上的人。很多人也许还记得,那天他在上海新天地画出漂亮的漂移圈。

在F2的2020赛季也没有预想的顺利,前几站因为车辆故障和意外事故而多次无奈退赛,直到第十站,周冠宇终于拿到了F2第一个分站冠军。接着,2021赛季开始,他稳定发挥,积分一直保持在前三名,获得了三个分站冠军。此时,国内赛车圈的人都预感到,中国大概率线之时,围场内的格局与他当年第一次观看F1比赛时早已“大变天”。过去10年里,毫无疑问是梅奔和汉密尔顿的时代,作为划时代的车手,他创造了一人获得七次年度冠军车手的历史。而情况在2021年发生了改变,红牛车队和其车手维斯塔潘异军突起,打破了梅奔王朝长时间一统天下的局面。2022赛季,汉密尔顿颗粒无收,竟然没有拿下任何一个分站冠军,围场出现了新旧力量的交替。

周冠宇在这样富有时代意义的时刻成为入局者,“在宣布的那一刻非常非常开心,但其实那段时间过得很快,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品味‘现在自己终于实现梦想了’,因为马上要投入到F1新秀赛的准备工作中,我知道留给新车手的时间和机会并不多,我需要马上找到状态和节奏。”

周冠宇在成为F1车手的首场比赛中就获得积分,神奇般地实现了自己在新秀赛季的愿望,成为F1历史上第66位首秀即得分的车手。加拿大大奖赛正赛他第九个冲过终点,最终递补升至第八,在日本大奖赛铃鹿赛道他刷新了正赛最快单圈。他获得了当年的F1和Autosport年度最佳新秀奖。第一年似乎比想象中的更顺利。

可是遗憾、无奈、惊险……这些F1比赛中的常客从未缺席,它们时刻考验着车手,折磨着车迷,向车队发出一次又一次的胶着挑战。这项运动的核心并非只有绝对的胜利,更多的是奔向终点的坚持和审时度势退赛的勇气。

第一年周冠宇也经历了多次无奈的退赛。换胎问题、机械故障、意外撞车……是F1车手必须接受的。“对我们来说,确实有太多太多不可自控的因素,你可能在最后一圈、在积分区、在刷新自己个人最好成绩的一圈里遇到技术故障而不得不退赛。最终这所有的一切把之前的工作和努力都归零了,这是让自己再次放慢找到平衡的一种契机,恰恰就是赛车的魅力。”

最可怕也最悲伤的是死亡,作为残酷的字眼,它是一朵巨大的阴云始终笼罩在赛场上。据不完全统计,F1举办至今74年里,共有超过200位车手不幸命丧赛道,多起事故都发生于弯道拼杀。上世纪伟大的车手之一埃尔顿·塞纳在34岁殒命于圣马力诺大奖赛伊莫拉赛道,而被认为是“最勇敢的F1车手”尼基·劳达也曾被严重烧伤命悬一线年以前,每年都会有车手死于赛道意外,直到2015年,年仅25岁的车手朱利斯·比安奇丧生于台风暴雨中的日本铃鹿赛道,他是最后一位被这项运动带走的人,希望永远是最后一位。

在迈入F1不久,周冠宇竟然不幸地遇上了一场惨烈的撞车事故。在网飞上一季的《疾速争胜》里,以纪录片的视角还原了这次事故。我们已经不想当面再追问赛车失控翻滚的腾空瞬间他在想什么,这是一个豪无意义的问题,有意义的是他勇敢、冷静、专业的车手精神让他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以及四天后他就坐回了驾驶舱继续投入了接下来的赛程,正如他所说的,如果一个车手因为一次事故而害怕畏惧,那他一开始就不会选择这条路。

“第一年比想象中更意料之外。经历三次积分区退赛,对我来说影响还是很大的,以及那次赛车事故……我感觉新秀赛季就经历了很多车手第五六年才会发生的事情,当然也让我成长得更快了。”

他坐在拍摄间的化妆椅上时,我们看到了他随意摆放的双手,手指很长,关节和虎口处看起来很有力,有点像一双钢琴家的手。随着技术和车辆设计的进步,这项运动正在变得越来越安全,赛车本身也越加精细化、电子化,方向盘有 35个操作键,复杂程度不亚于弹奏肖邦练习曲,“方向盘和轮胎等各方面的敏感度是所有赛车项目里最高的,车手每一个细小的驾驶风格的变化都会让车身的平衡度出现明显的不同。”而组成一台赛车的元件更是有20万个。在两小时里,车手平均0.3至0.5秒要换一次挡, 2秒钟踩一次刹车,心率在175次/分钟,由于颈椎完全露出,脖子不仅要承受强力风阻,还要扛住最大50公斤的离心力,一场比赛下来,车手要脱水1.5到2公斤。

始于少年时的车手生涯不仅在他的双手上留下了印记,也塑造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几乎周冠宇的全部。“自从我开始接触赛车,它就像是生活伙伴,一直伴随着我成长。”这些经历让他变得更加坚忍,学会了如何在高压下保持冷静,如何在飞速变化的情况下做出快速反应,学会了团队合作的重要性。“这些经验塑造了现在的我,不仅在比赛方面,在生活中也能更好地面对各种挑战。”

说实话,很多人对赛车运动充满了误解,认为它是单纯的速度与激情的结果,其实顶级方程式比赛从来就不是车手的个人秀,它是对团队协作、车辆技术、临场决策等多个方面的综合考验。“赛车不仅仅是速度和激情的象征,它更是对毅力、专注力以及应对压力能力的一种锻炼。在赛道上,每一次超车、每一次决策都是在考验着我的极限。”如何在国际汽联给出的“已知条件”下,面对不可控的未知变化,寻求到当下最优解的过程,智力、体力、精神力缺一不可,另外还有重要的一项:运气。周冠宇的幸运色是黄色,他总会在设计头盔时加入一部分明亮的黄色。

2023赛季周冠宇仍旧在稳中求进,如愿顺利拿到了车队的续约。“第一”和“唯一”这两个充满重量感的词将会继续伴随着他的职业生涯,毫无疑问荣耀是真的,巨大的关注和期待以及压力也是真的。“相比过去,无论是我自己的自信心,还是和团队的沟通能力都有很大提升。现在我可以更加明确地去抉择一些事情,更加坚信自己在驾驶舱的感受。”这说明周冠宇对赛车和自我都有了更深的了解。

随着成功续约和2024新赛季的临近,中国每一个车迷都在期待着春天的到来——史上第一位中国F1车手,上海人周冠宇将飞驰在上海大奖赛的赛道上。提起这件事,他的声音也明显地兴奋了起来。“我等了太久,我渴望可以在自己的家乡有一次主场作战,那里是我小时候F1梦想诞生的地方。”

发车的起点也是冲向的终点,那是速度从零至沸腾的轮转,周冠宇在上海带着倔强、未知和希望踩下了一脚油门,去驾驭惊险拼杀的弯道和加速追赶的直线。

赛车是职业生涯很长的运动,距离阿隆索 2005上海大奖赛夺冠已经过了快20年,现在他依然能“像少年般飞驰”。周冠宇知道想要获得属于自己的漫长圆满的赛车手时代,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今年阿尔法·罗密欧车队将改回原来的名字索伯车队,还会投入使用新赛车。“对于下个赛季,我充满期待。新车的引入总是带来新的挑战和机遇。”周冠宇说,“在F2是统一的车架和引擎,到了F1,在比赛过程中车手可能只占到百分之四十,其实最终还是取决于那一年的战车是否有竞争力。”为此,他和车队一直在进行密集的准备工作,包括理解新车的技术特性、适应新的驾驶风格以及优化比赛策略,在模拟器上花费大量时间,以确保在赛季开始前对新车有充分的准备。除了他最期待的上海站,摩纳哥站狭窄多变的城市赛道对周冠宇来说也是非常有挑战和充满期待的。

今年,F1比赛的第74个赛季,相比很多传统体育项目而言,它尚且年轻,有自己不可替代的鲜明个性。如果说奥林匹克是人类在不断探寻作为物种本身的身体与精神的极限,那么方程式赛车也许是人类为自己所创造的文明竞赛;如果说要寻找F1的内核,周冠宇认为,“它是追求极限的,竭尽全力把赛车推进到从未想象过的极限,在此过程中也必须打破自己内心的极限。”因此,这项运动最终仍旧殊途同归地指向了人类自身。“车手不仅需要发挥出车的极致,还要做到人车合一。”周冠宇总是在和速度博弈并找到了自洽的相处模式,快是0.3秒要换一次挡, 2秒踩一次刹车,心率在175次/分钟……慢是在高压下保持冷静,不畏归零的松弛,在胶着中寻找平衡……周冠宇在快慢动静间,以另一股新生力量正成为新历史的一部分。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也绝不会有两场相同的F1比赛,接下来是他的下一场,再下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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